略說孟子第六十二講
一、原文:
萬章章句上(九):
萬章問曰:「或曰,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,五羊之皮,食牛,以要秦穆公,信乎?」孟子曰:「否,不然;好事者為之也。百里奚,虞人也。晉人以垂棘之璧,與屈產之乘,假道於虞以伐虢。宮之奇諫,百里奚不諫。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,年已七十矣。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污也,可謂智乎?不可諫而不諫,可謂不智乎?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,不可謂不智也。時舉於秦,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,可謂不智乎?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,可傳於後世,不賢而能之乎?自鬻以成其君,鄉黨自好者不為,而謂賢者為之乎?」
萬章章句下(一):
孟子曰:「伯夷,目不視惡色,耳不聽惡聲。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。治則進,亂則退。橫政之所出,橫民之所止,不忍居也。思與鄉人處,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。當紂之時,居北海之濱,以待天下之清也。故聞伯夷之風者,頑夫廉,懦夫有立志。」
「伊尹曰:『何事非君?何使非民?』治亦進,亂亦進。曰:『天之生斯民也,使先知覺後知,使先覺覺後覺。予,天民之先覺者也,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。』思天下之民,匹夫匹婦,有不與被堯、 舜之澤者,若己推而內之溝中。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。」
「柳下惠,不羞污君,不辭小官;進不隱賢,必以其道。遺佚而不怨,阨窮而不憫;與鄉人處,由由然不忍去也。『爾為爾,我為我,雖袒裼裸裎於我側,爾焉能浼我哉?』故聞柳下惠之風者,鄙夫寬,薄夫敦。」
「孔子之去齊,接淅而行;去魯,曰:『遲遲吾行也!』去父母國之道也。可以速而速,可以久而久,可以處而處,可以仕而仕:孔子也。」
孟子曰:「伯夷,聖之清者也;伊尹,聖之任者也;柳下惠,聖之和者也;孔子,聖之時者也。孔子之謂集大成;集大成也者,金聲而玉振之也。金聲也者,始條理也;玉振之也者,終條理也。始條理者,智之事也;終條理者,聖之事也。智,譬則巧也;聖,譬則力也。由射於百步之外也;其至,爾力也?其中,非爾力也。」
二、背景說明以及字詞義註釋:
百里奚……要秦穆公:百里,複姓;奚,名,或作傒。鬻,音 ㄩˋ,賣。食通飼,養。秦穆公,名任好,春秋五霸之一。朱注:「百里奚,虞之賢臣。人言其自賣於秦養牲者之家,得五羊之皮而為之食牛。因以干秦穆公也。」趙注:「自賣五羚羊皮,為人養牛,以是而要秦穆公之相。」蓋五張羚羊皮,即百里奚的賣身代價。
虞:國名,舜之先人封於虞,故城在今山西省平陸縣東北;周武王克殷,封周太王之子仲雍之後於此,伯爵。至春秋滅於晉。
晉人……伐虢(ㄍㄨㄛˊ):晉國,在今山西省,垂棘,晉地,產璧;璧即美玉。屈產,晉地,出良馬。乘,本言馬四匹,引申為良馬。假道,借路。虢,國名。周武王弟虢仲封國的別支,稱北虢,在今山西省平陸縣境。左傳僖公二年:「晉苟息請以屈產之乘與垂棘之璧,假道於虞以伐虢。」注:「自晉適虢,途出於虞,故借道。」
宮之奇……不諫:宮之奇,春秋虞賢大夫。晉苟息以璧、乘向虞值道伐虢,之奇諫虞君拒之,君不聽。之奇見虞將亡,乃攜族而去。及晉滅虢,師還,果順道滅虞。百里奚時亦為虞大夫,知君不可諫而不諫。虞滅,奚隨虞君入晉。
去之秦:離虞而往秦國。奚隨虞君至晉,晉欲以為臣,奚不許。適秦穆公娶於晉,晉獻公乃故命奚為縢臣(陪嫁之臣,身份極賤)。至中途,奚恥之,逃楚;楚王不知其賢,令於南海牧馬。後秦大夫公孫枝,聞其賢而薦於穆公,穆公欲重贖之,恐楚人知其賢而不許,乃以五羚羊皮贖之回秦,拜為相,號曰五羚大夫。其事見史記秦紀。
曾不知以食牛干:曾,猶「乃」,即如果。干即求取祿位。
舉:起用。
有行也而相之:有行,有所作為。相,去聲,動詞,即做相國。按秦的相國時稱庶長;即庶民之長的意思。
不賢:沒有道德才能。
鄉黨自好者:鄉黨即鄉里。自好者,自愛其身的人。
伯夷:商末孤竹君長子。孤竹君欲立幼子叔齊為嗣君;父卒,叔齊讓伯夷,伯夷不肯背父命而逃。叔齊亦不受命逃去,兄弟同歸文王,至武王伐紂,以其父死不葬,以臣伐君,為不忠不孝,乃義不食周粟,餓死首陽山。
惡色:邪惡的顏色。
惡聲:淫靡的聲音。
治則進:治,言天下有道而清平。進,任官。
橫政:暴政。
橫民:亂民。
塗炭:泥炭。喻不潔的地方。
北海:今渤海。按孤竹國在今河北省盧龍縣,濱渤海。
風:風節。
頑夫廉:頑夫,頑鈍的人。廉是有分辨是非,而不苟取。
懦夫:柔弱的人。
何事……非民:言沒有不可事奉的君主,沒有不可使令的人民。意謂即使君無道,民不善,仍是君是民,不過彼等都是無知無覺者,我既為先知先覺的人,應該教導他們,使之明白為君為民的道理。
天之……之重也:趙注:「伊尹思念,不以仁義之道化民者,如己推排內之溝壑中也。自任之重如此,故就湯說之伐夏桀,救民之德也。」與音預。內音納。任,以天下為己責。
柳下惠:春秋魯人,即展禽,名獲,字季。居柳下。曾任士師,三次免職而不離魯。人問其故。他說:「直道而事人,焉往而不三黜?枉道而事人,何必去父母之邦?」既卒,門人將誄(音ㄌㄟˇ,累述死者生前的功德,以示哀悼;並封以稱號。)之,其妻說:「夫子之德,二三子不如妾知之也。」乃誄之,其末云:「夫子之諡,宜為『惠』兮。」門人從之而諡惠,故稱柳下惠。
不羞汙君:不以事卑污的國君為羞。
隱賢:隱沒自己的才德。
遺佚:遺棄放失。指不見用。
阨窮:困窮、不得志。
由由然:自得自在的樣子。
爾:汝。
袒裼裸裎:袒裼,音ㄊㄢˇ ㄒ|ˊ,指脫去外衣,露出裡衣。裸裎,音ㄌㄨㄛˇ ㄔㄥˊ,不穿衣服,光著身體。都是非禮之狀。
浼:音ㄇㄟˇ,玷汙。污染的意思。
鄙夫寬:鄙夫,胸襟狹窄的人。寬是氣量大。
薄夫敦:薄夫,性情刻薄的人。敦是端莊厚重。
去:離開。
接淅(音ㄒ|,淘米。):朱注:「接,猶承也。淅,漬米水(俗稱淘米水)也。漬米將炊,而欲去之速,故以手承水,取米而行,不及炊也。」
去父母國之道:父母國,己所生長的國。其離去之道,乃指「遲遲吾行也。」
可以速……仕而仕:言如去齊,可速即速;如去魯,可久則久;不作官,則可隱居則隱居;作官,即可仕則仕,不像伯夷、伊尹、柳下惠的固執不移。
孟子曰:按全文皆是孟子所說,此又加「孟子曰」三字,是作為總結上文。
清:無所雜。
任:以天下為己責。
和:無所異。
時:合乎時宜。
集大成:謂集合三聖的長處於一身。
金聲而玉振之:朱注:「金,鐘屬;聲,宣也。玉,磬也;振,收也。」凡奏樂時以金發其聲,以玉收其聲。言三人之聖,或為金聲,或為玉振,都各有一長,只有孔子,其始則合於金聲的條理,其終則合於玉振的條理,故謂之集大成。
條理:猶言脈絡,指眾樂合奏的節奏。
智譬則巧:智是知的所及。譬則,即譬如。巧是技巧。
聖:德的所就。
由:通猶字。
至:到達。
中:射到目標。
三、簡要翻譯:
萬章問孟子:「有人說:『百里奚自己賣身給秦國養牲畜的人,得了五隻羊的皮,給人家餵牛,藉此要求秦穆公任用他』,是真的嗎?」孟子說:「沒有的事,不是那樣的,那是喜歡生事的人捏造出來的。百里奚是虞國人,當晉國拿「垂棘」地方所出產的美玉,和「屈地」所產的良馬四匹,當作禮物,向虞國借路攻伐虢國,虞國大夫宮之奇勸諫虞君不要允許,而百里奚不去勸諫。因為百里奚知道虞君是無法勸諫的,就出走到秦國去;他此時年紀已經七十歲了,難道還不知道借著餵牛來要求秦穆公任用他是一種污辱嗎?這能算是聰明嗎?知道無法勸諫而不勸諫,這能說是不聰明嗎?知道虞君將要亡國,就先離去,這不能說是不聰明啊!當是時,他被秦國舉用,知道秦穆公可以有所作為而輔助他,這能說是不聰明嗎?輔佐秦國的施政,而能顯揚他的國君的威權於天下,可以流傳到後世,不是賢明的君子能這樣嗎?自己賣身來成全他的國君,就是鄉里間稍知自愛的人,尚且不肯做的,而能說是賢明的人會肯去作的嗎?」
孟子說:「伯夷這個人,眼睛不看不正當的顏色,耳朵不聽不正當的聲音;不是賢明的國君不事奉,不是善良的人民不使令;天下治平,他就仕進,天下混亂,他就隱退;橫暴的政治所施行的國家,或是亂民所聚止的地方,他不肯居住。他以為和無知的人們在一起,就像是穿戴了上朝的禮服禮帽,坐在骯髒的爛泥、黑炭上一樣。當殷紂的時候,他隱居在北海的邊上,以等待天下的清平。所以凡是聽得伯夷的人格風範的人,頑鈍的貪夫,可以受感化而清廉,柔弱的懦夫,也有了氣節志向。」
「伊尹說:『那一個國君不可事奉?那一種人民不可使令?』所以天下治平也仕進,天下混亂也仕進。他又說:『天生這些人民,是要使先知真理的人,教給尚未知的;要使先覺悟的人,喚醒尚未覺悟的。我伊尹,是天生人民中之先覺悟的人,我將要以這天下之至道,來喚醒這些人民。』他認為天下的人民,不論是男是女,如果享不到堯舜盛世時那種幸福的,就好像是自己把他們推入到溝渠去一樣,他是如此的以自己的力量來擔當天下的重任。」
「柳下惠這個人,不把事奉污下的國君當作羞恥,不嫌棄卑小的官職。既做了官,就毫不隱藏自己的才能,凡事一定用他的直道去處理;如被遺棄不用,他也不怨恨;遭受困窮,也不憂愁。就是和平常無知的鄉人相處,也能悠然自得而不忍離去。他的看法是:『你是你,我是我,即使別人露出臂膀,裸著身體站在我的旁邊,那又怎能沾污到我呢?』所以,凡是聽得柳下惠的人格風範的人,氣量鄙狹的,可化為寬宏,性情刻薄的,也會變成敦厚了。」
「孔子離開齊國時,米已經洗好,急得連煮飯都等不及,撈起米就走了;離開魯國時,則說:『我要慢慢的走啊。』因為,這是離開祖國的道理呢!可以速去就速去,可以久留就久留,可以隱居就隱居,可以出仕就出仕,這便是孔子的為人態度。」
孟子總結的說:「伯夷,是聖人中最清高的;伊尹,是聖人中最負責任的;柳下惠,是聖人中最謙和的;孔子,是聖人中最合時宜的。孔子可以說是集諸聖的大成的。集大成的意思,就像奏樂時,由金(鐘)聲開始,而以玉振(磬)來收束。金聲是引導節拍的開始,玉振是收束所有節奏的終結。開宣眾音,是要智慧並及;收束眾音,是要德能兼備。智慧,譬如技巧;聖德,譬如力氣。就像是射箭,在百步之外,能射到,是力氣的作用;至於能否射中紅心,那就不只是單靠力氣,而是體能智慧以及練習的總和!」
四、結語:
本章句上(九),一如前面,都在說明君子的德行:時行則行,時舍則舍,故能顯君明道,不為苟合;但好事之徒,總會作各種無稽之談的影射,這是我們認識古聖先賢者所要特別留意地方。孟子認為百里奚在虞國,而虞國亡,在秦國,卻使秦國霸,可見百里奚有賢才,只差於是否見用而已,百里奚在虞國不被見用,故無實權,知虞國必亡,只得潔身遠去。當他遠趨西境的秦,相秦而顯其君,傳於世,其賢智自應鬻其術以干祿,然裨官野史紛云不斷,故孟子本其遠識,解此心跡,為其辯正。至於本章句下(一),則是孟子談到聖人由力,力有常也;賢者由巧,巧可增也;而仲尼天高,故不可階;他人邱陵,邱陵由可踰。所以我們的學習不能停留在『善巧』之地,得小為足;務必不斷的精進,以達到德能的『永無止境』的地步,這就是聖賢雖是小同,然卻是大異其趣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