略說孟子五十四講
一、原文:
離婁章句下(二十):
孟子曰:「禹惡旨酒,而好善言。湯執中,立賢無方。文王視民如傷,望道而未之見。武王不泄邇,不忘遠。周公思兼三王,以施四事,其有不合者,仰而思之,夜以繼日;幸而得之,坐以待旦。」
離婁章句下(二十一):
孟子曰:「王者之跡熄而詩亡;詩亡,然後春秋作;晉之乘,楚之檮杌,魯之春秋。一也:其事則齊桓、晉文,其文則史。孔子曰:『其義,則丘竊取之矣。』」
離婁章句下(二十二):
孟子曰:「君子之澤,五世而斬;小人之澤,五世而斬。予未得為孔子之徒也,予私淑諸人也。」
離婁章句下(二十三):
孟子曰:「可以取,可以無取,取傷廉。可以與,可以無與,與傷惠。可以死,可以無死,死傷勇。」
離婁章句下(二十四):
逢(逄)蒙學射於羿,盡羿之道;思天下惟羿為愈己,於是殺羿。孟子曰:「是亦羿有罪焉。公明儀曰:『宜若無罪焉。』曰薄乎云爾;惡得無罪?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,衛使庾公之斯追之。子濯孺子曰:『今日我疾作,不可以執弓。吾死矣夫!』問其僕曰:『追我者誰也?』其僕曰:『庾公之斯也,』曰:『吾生矣!』其僕曰:『庾公之斯,衛之善射者也;夫子曰:「吾生」,何謂也?』曰:『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,尹公之他學射於我。夫尹公之他,端人也;其取友必端矣。』庾公之斯至,曰:『夫子何為不執弓?』曰:『今日我疾作,不可以執弓。』曰:『小人學射於尹公之他,尹公之他學射於夫子;我不忍以夫子之道,反害夫子。雖然,今日之事,君事也,我不敢廢。』抽矢扣輪,去其金,發乘矢而後反。」
二、背景說明以及字詞義註釋:
惡旨酒:惡,厭惡。旨酒,即美酒。朱注引戰國策:「儀狄作酒,禹飲而甘之,曰:『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!』遂疏儀狄,而絕旨酒。」儀狄,人名。
好善言:愛好美言。尚書大禹謨:「禹拜昌言。」昌即善。
執中:朱注:「執,謂守而不失。中者,無過、與不及之名。」
立賢無方:焦氏正義:「方,常也。言賢則立之,並無常法,不問其出身及籍貫也。蓋執中無權,猶執一之害道,惟賢則立,而無常法,則執中有權矣。」方,猶「類」,朱注:「惟賢則立之於位,不問其類也。」
視民如傷:人民雖已安定,但視之猶若有傷。言不敢動擾百姓。
望道而未之見:朱注:「而,讀為如,古字通用。道已至矣,而望之猶若未見,聖人之愛民深而求道切如此,不自滿足,終日乾乾(健強不息)之心也。」
不泄邇不忘遠:趙注:「泄,狎;邇,近也。不泄狎近賢,不遺忘遠善;近謂朝臣,遠謂諸侯也。」朱注:「邇者人所易狎,而不泄;遠者人所易忘,而不忘;德之甚、仁之至也。」按狎是輕侮。
周公……四事:周公想一身兼夏、商、周三代聖王的美德,去實行禹、湯、文、武四位聖王所作的善事。
不合:趙注:「己行有不合也。」
坐以待旦:趙注:「言欲急施之也。」
王者之跡熄而詩亡:王者,指夏商周這些聖王。詩即風、雅、頌的總名。根據周代的古制,十二年一巡狩,這時太史要陳詩以觀民風,黜幽陟明,章善癉惡,皆於此乎在焉;東遷以後,巡狩之禮廢,而王者之跡熄。
詩亡然後春秋作:春秋,各國史記的通稱。顧炎武日知錄云:「詩亡而列國之事跡不可得見,於是晉之乘、楚之檮杌(音ㄊㄠˊㄨˋ,本是一種凶暴的野獸,後來比喻為惡人。古代楚國的史書,取記惡垂戒之義也。)魯之春秋出焉,是之謂詩亡然後春秋作也。」作,興起。
乘:春秋晉史名;孫奭疏:「以其所載田賦乘馬之事,故名為乘。」
春秋:杜預春秋注:「春秋者,魯史記之名也。史之所記,必表年以首事;年有四時,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。」
其事則齊桓晉文:其事,指各國史記所載的事。春秋時,五霸迭興,而桓、文為盛,故舉以概括之。
其文則史:其文,謂各國史記的文字。史,朱注:「史官也。」
其義則丘竊取之矣:其義,謂各國史記所寓褒貶的意義。竊是自謙辭,謂私自。丘竊取之,言此則丘已私自取之而著於春秋中。孟子的意思是說欲知詩、史之褒貶,但取孔子春秋讀之即可。
君子之澤:君子,有學問道德的人。澤,朱注:「猶言流風餘韻也。」
五世而斬:五世,即五代。朱注:「父子相繼為一世。」蔣伯潛說:「師生相傳亦為一世也。」斬,斷絕。
小人:指一般常人。
予私淑諸人:予同「余」。淑是善。諸猶「於」。趙注:「我私善之於賢人耳。」朱注:「人,謂子思之徒也。自孔子卒,至孟子遊梁時,方百四十餘年,而孟子已老,然則孟子之生,去孔子未百年也,故孟子言予雖未得親受業於孔子之門,然聖人之澤尚存,猶有能傳其學者,故我得聞孔子之道於人,而私竊以善其身。蓋推尊孔子,而自謙之詞也。」蔣伯潛說:「自孔子而曾子,而子思,而子思之門人,傳至孟子,恰好五世,故謂未得為孔子之徒,而尚得私淑於人也。」
可以取可以無取:取是收受,獲得。無通毋。意思是其利似可取而實不可取。 取傷廉:廉是有分辨,而不苟取。言可取實不可取之利而取者,則損廉。
與傷惠:與,給予。惠,仁恩。
死傷勇:「勇」不畏死。今言敢犧牲。若過死則反害其勇矣。夫過猶不及。
逢(逄)蒙學射於羿:朱注:「羿,有窮后羿也。逄蒙(音ㄆㄤˊ,姓。)羿之家眾也。羿善射,篡夏自立,後為家眾所殺。」有窮,國名。后是君,故稱后羿,篡夏帝相之位。
道:方法、技術。
愈:超越、勝過。
曰薄乎云爾:曰,孟子言公明儀所說者。薄是輕微。云爾,猶云「罷了。」
惡:豈,問詞。
子濯孺子:趙注:「鄭大夫。」焦氏正義:「孺子為鄭人所使,故知是鄭大夫。」按子當為姓、濯其名,孺子其字。
庾公之斯:趙注:「衛大夫。」朱注:「之,語助也。」
僕:駕車者。
尹公之他:朱注:「鄭人也。」之他,之,語助詞,他又音拖。
端人:正人。
夫子:先生,敬稱。
小人:庾公斯自我謙稱。
抽矢扣輪:矢即箭。扣輪,將箭敲擊車輪,使其鏃鬆脫而去之,射不傷人。
金:鏃,音 ㄗㄨˊ,箭頭。
發乘矢而後反:發,射。乘矢,四箭。反,今作返,還。按古時四馬拉一車為一乘,故物四亦為乘。孟子所述之事,乃附會左傳襄公十四年孫林父追衛獻公一事而成,旨在論求交取友,必得其人。
三、簡要翻譯:
孟子說:「夏禹厭惡美酒,而愛聽有道理的話;商湯做事,謹守中道,舉用賢才不拘類別,沒有一定的常法。周文王對於生活已很安樂的人民,還當作有創傷一樣的操心他們;不願輕易的去擾民。把已在眼前的聖道,當作還沒有來到。周武王對於貼身使用的人,不寵愛過頭,也不淡忘遠方的諸侯。周公想融合「夏、商、周」三代聖王的德行;施行「禹、湯、文、武」四人的志業,但如因「時勢異殊」而使得事情的處理,不得不更改的地方,便抬起頭來細細地想,白天想不通,就在晚上想,幸而有所了心得,就如此的經常坐到天亮,好趕快去施行。」
孟子說:「周自平王東遷後,政教號令,便不能施行於天下,那頌揚太平盛世的詩篇,也就消失了。這種詩篇消失了,然後「撥亂反正」的春秋記事,才繼之而起;這種「撥亂反正」的記事,在晉國叫做乘,在楚國叫做檮杌,在魯國叫做春秋,名稱雖然不同,用意都是一樣的;書上記載的事情,就是齊桓公、晉文公等人的霸業;書上的文字,就是史官的記述。孔子「刪詩書,訂禮樂,編春秋」時就說:『各諸侯國史書所包含的要義,我個人私自取來,去蕪存青的編輯成『春秋』,其目的就在正人心了。』」
孟子說:「在位聖賢的流風餘韻,大約過了五代就會斷絕;同樣的不在朝為官的聖賢,其留下來的流風餘韻,流傳到後世,大約也可以經過五代,然後才會斷絕。我雖然未能親炙孔子的教導,成為其門下弟子;但孔子的德澤,迄今尚未斷絕,我還能私下的從繼續孔子聖學的當代君子那裡,學了一些,加以修習呢!」
孟子說:「乍看起來,像是可以取的利益;仔細一想,又覺得不可以取;倘若取了,則有害於個人的清廉。乍看起來,像是可以將這種利益給人;仔細一想,又覺得不可以給。倘若給了,反有害於恩惠。乍看起來,像是可以為這件事而死,仔細一想,又覺得不可以死。倘若死了,反有害於真正的義勇。」
夏朝有個逄蒙,在后羿那裡學射箭,完全學會了后羿的射法後;他想:天下射箭的人,就只有后羿勝過自己,於是就殺了后羿。孟子批評此事說:「這事后羿也有罪過的。公明儀曾經說:『后羿應該是沒有罪的。』意思是說后羿的罪比逄蒙輕就是了;后羿那能完全沒有罪呢?從前,鄭國派大夫子濯孺子去攻打衛國,反被衛國打敗;衛國派大夫庾公之斯去追擊他的部隊,子濯孺子嘆道:『今天我舊病復發,不能拿弓。我只有等死了吧?』這時他就問車伕說:『追我的是誰啊?』他的車伕說:『是庾公之斯。』子濯孺子說:『我能夠活命了!』他的車伕很奇怪的問說:『庾公之斯是衛國最會射箭的人,夫子還說「我能活命了」,這是怎麼說呢?』子濯孺子說:『當初庾公之斯,是跟尹公之他學習射箭的,尹公之他,卻是跟我學射箭的。這尹公之他是個正直的人,他選取的朋友,一定也是個正直的人,怎麼會殺我呢?』正說著,庾公之斯追到了,見子濯孺子並不抵抗,就問子濯孺子說:『夫子為什麼不拿弓?』子濯孺子說:『今天我生病,不能拿弓。』庾公之斯說:『之斯從前跟尹公之他學射箭,尹公之他又跟夫子學射箭,我不忍拿夫子的射法,反害夫子。雖然是這樣,但今天是國君命令我作的事情,我也不敢因私情,而廢公事。』於是抽出箭來敲著車輪,折去箭鏃,然後對子濯孺子發射了四箭,又不會讓他傷重而亡,又能交差,然後才回去。」
四、結語:
這幾章,論說了中國聖人之德行,也記述聖賢人以義理悅心,大公無私,求德求賢,慈悲心懷,愛民如子,虛懷若谷,不敢居功,也不敢稍有鬆懈,這種禮義之道,足為後代子孫,永遠效法。當然,孟子也感慨的說:「王跡熄而詩亡」,尤其週平王東遷之後,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此時的孔老夫子只得託魯史作春秋,正賞罰,使亂臣賊子懼,以此來重振人倫之序,正上下之義,內諸夏而外夷狄,正其國以正天下,立典範於天下後世。所以孟子慨然以繼承孔子之學,要負起振興「道學」之微言大意,所以先舉子濯濟難,夷羿以殘為例,要我們先留意求交取友,必得其人;如此得善以全,善凶獲患,讓我們引以以為鑒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