略說孟子第三十八講
一、原文:
滕文公章句下(九):
公都子曰:「外人皆稱夫子好辯,敢問何也?」
孟子曰:「予豈好辯哉?予不得已也!天下之生久矣,一治一亂:當堯之時,水逆行,氾濫於中國,蛇龍居之。民無所定,下者為巢,上者為營窟。書曰:『洚水警余。』--洚水者,洪水也--。使禹治之。禹掘地而注入海,驅蛇龍而放之菹。水由地中行,江、淮、河、漢是也。險阻既遠,鳥獸之害人者消,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。」
「堯、舜既沒,聖人之道衰,暴君代作,壞宮室以為汙治,民無所安息;棄田以為園囿,使民不得衣食。邪說暴行又作,園囿、汙治、沛澤多而禽獸至。及紂之身,天下又大亂。周公相武王,誅紂伐奄,三年討其君;驅飛廉于海隅而戮之,滅國者五十;驅虎豹犀象而遠之,天下大悅。書曰:『丕顯哉,文王謨!丕承哉,武王烈!佑啟我後人,咸以正無缺。』
「世衰道微,邪說暴行有作,臣弒其君者有之,子弒其父者有之,孔子懼,作春秋。春秋,天子之事也;是故孔子曰:『知我者,其惟春秋乎!罪我者,其惟春秋乎!』」
「聖王不作,諸侯放恣,處士橫議,楊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;天下之言,不歸楊則歸墨。楊氏為我,是無君也;墨氏兼愛,是無父也;無父無君,是禽獸也!公明儀曰:「庖有肥肉,厩有肥馬;民有飢色,野有餓莩。此率獸而食人也!」楊、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,是邪說誣民,充塞仁義也。仁義充塞,則率獸食人,人將相食。吾為此懼,閑先聖之道,距楊、墨,放淫詞,邪說者不得作。作於其心,害於其事,作於其事,害於其政。聖人復起,不易吾言矣。」
「昔者禹抑洪水,而天下平;周公兼夷狄,驅猛獸,而百姓寧;孔子成春秋,而亂臣賊子懼。詩云:『戎狄是膺,荊舒是懲,則莫我敢承。』無父無君,是周公所膺也。我亦欲正人心,息邪說,距詖行,放淫辭,以承三聖者。豈好辯哉?予不得已也!能言距楊、墨者,聖人之徒也。」
二、背景說明及字詞義註釋:
公都子:孟子學生。
外人皆稱夫子好辯:外人,指的是外間世俗人。夫子,老師。好辯,喜爭辯。
敢問:冒昧的發問。
天下之生:自生有人類活動,形成部落文化以來的世界。
一治一亂:有治(平治)、有亂(混亂)。朱注:「氣化盛衰,人事得失,反覆相尋,理之常也。」
水逆行:人類不按常理,一如水往高處流。朱注:「下流壅塞,故水倒流而旁溢也。」
蛇龍居之:趙注:「水生蛇、龍,水盛則蛇、龍居民之地也。」意思是人與蛇、龍雜處。
民無所定:趙注:「民患水避之,故無定居。」
下者為巢:謂處低下之地者,架巢居於樹上。
營窟:窟,音ㄎㄨ,於地上累土而為窟。也就是黃土高原上人所居住的土室。 書:趙注:「尚書逸篇也。」
洚水警余:洚音ㄐ|ㄤˋ,洪水。在孟子˙告子下也有這樣的句子:「水逆行謂之洚水,洚水者,洪水也。」洚水即洪水,乃古時用語;謂大水逆行,不遵其道者。警,戒。余,我。
掘地:朱注:「掘去壅塞也。」
菹:音ㄐㄩ,水草叢生的沼澤。
地中:謂低於平地的河道。
險阻:朱注:「謂水之氾濫也。」
平土:即平地。
沒:同歿,死。
暴君代作:暴是虐亂。朱注:「暴君,謂夏太康、孔甲、桀,商武乙之類也。」代作,更代而起,非一君。
壞宮室以為汙治:壞,敗毀。宮室,人民的居室。汙治(音ㄔˊ,古池字),蓄水的大池。
園囿:園是園林,即遊息處。囿(音|ㄡˋ),有圍牆可養禽獸的園子。
暴行:蠻橫舉動。
沛澤:水草茂密處。
相:輔助。
奄:朱注:「奄,東方之國,助紂為虐者也。」即今山東省曲阜縣東的奄里。
驅飛廉於海隅:飛廉,人名,亦作蜚廉,商紂幸臣,善走。其子惡來有力,能手裂虎兕。武王克商,驅惡來、飛廉于海隅而殺之。海隅,即海邊。
滅國者五十:趙注:「滅與紂共為亂政者,五十國也。奄,大國,故特伐之。」
書曰……文王謨:書,尚書逸篇。朱注:「丕,大也;顯,明也;謨,謀也。」按王引之謂丕是發聲的詞,即語助詞。
丕承哉武王烈:承是繼承;烈是光耀,即定國的功業。
佑啟我後人:佑是護佑,啟是開導。後人指成、康。
咸以正無缺:言行都以正道為準,而德行無缺陷。
世衰道微:周室東遷後,世運衰落,正道不彰。
有作:有、又通用。又興起了。
弒:以下殺上。
春秋天子之事:春秋,孔子所著書名。天子之事,指褒貶善惡、撥亂反正等事。根據師大國文系教授一一程發軔先生的說法:「天子有討亂臣賊子之責;王綱廢弛,不能聲罪致討。孔子做春秋,在遏人欲於橫留,存天理於既滅,褒善貶惡,垂法後世,使亂臣賊子懼其貶責,而不敢肆行無忌。寓褒貶於責罰,故曰天子之事。」
知我者……其惟春秋乎:趙注:「知我者,謂我正王綱也。罪我者,謂時人見彈貶者。」朱注引胡氏曰:「仲尼春秋以寓王法、惇典、庸禮、命德、討罪,其大要皆天子之事也。知孔子者,謂此書之作,遏人欲於橫流,存天理於既滅,為後世慮,至深遠也。罪孔子者,以謂無其位而託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,使亂臣賊子禁其欲而不得肆,則戚矣。」
諸侯放恣:放恣即放肆,亦即任性胡為。
處士橫議:處士,布衣之士,即平民。橫議,亂發議論;焦氏正義:「從則順,橫則逆。故政之不順者為橫政,行之不順者為橫行,議之不順者為橫議。」
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:楊朱,戰國衛人,字子居。或云曾學於老子,我云後於墨子,其書不傳,惟散見於列子、孟子諸書而已。其說主為我,拔一毛而利天下者亦不為;與墨子兼愛之說相反。墨翟,戰國時魯人,周遊列國,仕宋為大夫,其學倡兼愛,尚節用,今有墨子十五卷,然亦殘缺。二子的學說在當時滿天下。盈即滿。
楊氏為我是無君:朱注:「楊朱但知愛身,而不復知有致身之義,故無君。」按列子楊朱篇云:「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,悉天下奉一人不敢也,人人不損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」
墨氏兼愛是無父:墨子謂人欲愛其親。愛無差等,親疏無別;與儒家「親親而仁民,仁民而愛物」的原則不合。無父,朱注:「墨子愛無差等,而視其至親無異於眾人,故無父。」
無父無君是禽獸:朱注:「無父無君則人道絕滅,是亦禽獸而已。」
充塞仁義:邪說充滿,阻塞了仁義。
人將相食:朱注:「孟子引儀之言,以明楊墨之道行,則人皆無父無君,以陷於禽獸,而大亂將起,是亦率獸食人,而人又相食也。」
閑:趙注謂為傳習;朱注謂為防衛。
距:同拒,排斥、抗拒。
放淫辭:放是驅逐,驅而遠之。淫辭,謂放僻的言論。焦氏正義:「放逐其依附淫佚之辭,以絕其流也。」
作於其心……害於其政:朱注:「作,起也。事,所行。政,大體也。」
抑:止,阻遏。
兼:朱注:「拜之也。」按清俞曲園羣經平議謂兼當作「摒絕」解;說:「兼之言絕也。考工記輪人曰:『外不廉而內不挫。』鄭注曰:『廉,絕也。說文作燫,曰:「火煣車,絕也。」又,濂一曰中絕小水。是從兼之字,並有絕義。』兼夷狄,蓋謂屏絕之也。」
詩:詩經魯頌閟宮之篇。閟,音ㄅ|ˋ,幽深的。如:「閟宮」。
戎狄……我敢承:承,擔當。
詖行:音ㄅ|ˋ ㄒ|ㄥˋ,偏邪不正當的行為。
三聖者:謂夏禹、周公、孔子。
能言……聖人之徒也:朱注:「言苟有能為此距楊墨之說者,則其所趨正矣;雖未必知道,是亦聖人之徒也。」蔣伯潛說:「謂凡能以言論排斥楊墨等學說的,都是聖人的信徒;則不僅己欲辭而闢之,且望人亦能距之矣。」
三、簡要翻譯:
公都子問孟子說:「外面的人,都說夫子喜歡辯論,請問是為什麼呢?」
孟子說:「我何嘗喜歡辯論?我是不得不如此啊!天下自有人類以來,已經很久了;經過一個太平的時期,就有一個亂的時期,這樣不斷的循環著:當堯的時候,水因下流壅塞,往上倒流,漫溢在中國土地上,於是蛇龍等害人之物,都跟著大水住到陸地上來,人民沒有安身處所;在低窪的地方架木為巢,躲在樹上生活;在較高的地方,就住在洞穴之中。書經上說:『舜說:天用洚水是來警告我的!』所謂洚水就是洪水,於是便派禹去治理。禹掘開水道,使它流到大海裡去;驅逐蛇龍,將牠們趕到大澤裡去。水這纔從河道中流行,就是現在的江、淮、河、漢等河流。危險與阻礙,既已遠離,害人的鳥獸,也已消滅,然後人們才得以在平地上居住。」
孟子接著說:「等到堯舜死後,聖人的道衰微了,暴虐的君主相繼出現,拆毀了人民的住宅房屋,以其地為池沼,使人民無處安身休息;廢棄了耕種的田地,作為行獵的園囿,使人民得不到衣食;邪妄的論說,和殘忍的暴行也發生了;因為園囿、汙池、沛澤增多,禽獸就來了。到了殷紂的時代,天下又大亂了。周公助武王,誅殺殷紂,征伐助紂為虐的奄國,經過三年,才討滅了他的君,又把助紂作惡的飛廉追逐到海邊上殺死;滅了與紂共為亂政的五十個無道諸侯。又將虎、豹、犀、象等猛獸,趕到遠處去,於是天下人民大大的歡悅。書經上說:『偉大而顯明啊,文王創業的謀略!偉大的繼承者啊,武王平治天下的功業!佑助開導我們後起的成王和康王,都採行正道,沒有缺陷。』」
「周室東遷之後,世風衰敗,正道隱微,邪妄的論說和殘忍的暴行,重又興起。臣子殺國君的事情有了,兒子殺父親的事情也有了。孔子非常憂懼,於是做成春秋,春秋這部書,負起正定綱紀,貶惡揚善的責任,這原本是天子該做的事情;所以孔子說:『知道我平天下之道的,只有這部春秋啊;若以我不應行天子的賞罰,而罪責我的,也只有這部春秋啊!』
「有聖德的帝王,從此不再出現,諸侯放縱自恣,在野的士人亂發議論,於是楊朱、墨翟等邪說,充滿天下;天下人的言論,不是歸附楊派,就是歸附墨派,楊氏只為自己,不顧他人,這便是目中無君。墨氏主張泛愛,不分親疏,一律平等,這便是目中無父,無父、無君,就是禽獸,魯國賢人一一公明儀曾說:『國君廚房裡有肥肉,馬廄裡有肥馬;而人民卻帶有飢餓的臉色,田野裡有餓死的屍體,這簡直是率領著野獸在吃人啊!』楊、墨的邪道不息滅,孔子的正道就不能昌明,這是邪說欺惑人民,蔽塞了仁義。仁義被蔽塞住,那麼,非但率領了野獸吃人,連人類也要變成互相併吞!我為此憂懼,所以起而護衛先聖的正道,排斥楊、墨的邪說,摒斥淫僻的言辭,使那些妄立邪說的人,無從興起。因為邪說起於人的心裡,就要為害於人的行事;既在行事上表露出來,就會妨害他的施政;假使聖人再生,也不能改變我這些話呢。」
「從前夏禹治平洪水而天下太平;周公摒絕了夷狄,驅逐了猛獸,百姓才得安寧;孔子作成了春秋,亂臣賊子才知道畏懼。詩經上說:『打擊夷人和狄人,懲戒荊國和舒國,那麼,就沒有人敢抵擋我了。』那些無父、無君的人,正是周公所要攻擊的對象。我也想要糾正天下人心,消滅邪說,排斥偏激的行為,摒除淫僻的言論,以繼承夏禹、周公、孔子三位聖人的大業,可見,我豈是一位單純愛好爭辯的人,我實在是環境使然,不得不如此啊!凡是能以言論排斥楊、墨等邪說的,全都是聖人的信徒啊。」
四、結語:
從本章讀來,深深為孟子的憂世撥亂,不得不申辯王道、正義而感動。「辯」不單單是與人爭論是非,其目的則是撥亂反正,不得不然。孔子常說:「予欲無言,天何言哉,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。」又說:「默而識之,學而不厭,誨人不倦,何有於我哉」!可見,儒家之途,重視的聖人之道,自得在己,不貴與人爭長短的特質。可是依照儒家的倫理價值觀,君臣是義,父子是仁,楊氏無君,墨氏無父,無父、無君,等於不仁不義,而人之所以為人,就在人有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,孟子見到當時的天下,善端不顯,豈非禽獸的社會。為了批判楊、墨之言,怎能不挺身而出,弘揚儒學正道,力闢楊墨異端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