略說孟子第九講
一、原文:
梁惠王章句下(三)
齊宣王問曰:「交鄰國有道乎?」孟子對曰:「有。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;是故湯事葛,文王事昆夷。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;故大王事獯鬻,句踐事吳。以大事小者,樂天者也;以小事大者,畏天者也。樂天者保天下,畏天者保其國。詩云:『畏天之威,于時保之。』」
王曰:「大哉言矣!寡人有疾,寡人好勇。」對曰:「王請無好小勇。夫撫劍疾視,曰:『彼惡敢當我哉?』此匹夫之勇,敵一人者也。王請大之!詩云:『王赫斯怒,爰整其旅,以遏徂莒,以篤周祜,以對于天下。』此文王之勇也。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。書曰:『天降下民,作之君,作之師,惟曰:其助上帝,寵之四方。有罪無罪,惟我在,天下曷敢有越厥志?』一人衡行於天下,武王恥之;此武王之勇也。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。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,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!」
梁惠王章句下(四)
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。王曰:「賢者亦有此樂乎?」孟子對曰:「有。人不得,則非其上矣。不得,而非其上者,非也;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,亦非也。樂民之樂者,民亦樂其樂,憂民之憂者,民亦憂其憂。樂以天下,憂以天下;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:『吾欲觀於轉附、朝舞,遵海而南,放於琅邪;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?』晏子對曰:『善哉問也!天子適諸侯曰巡狩;巡狩者,巡所守也。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;述職者,述所職也。無非事者。春省耕而補不足;秋省斂而助不給。夏諺曰:「吾王不遊,吾何以休?吾王不豫,吾何以助?一遊一豫,為諸侯度。」今也不然:師行而糧食;飢者弗食,勞者弗息。睊睊胥讒,民乃作慝。方命虐民,飲食若流;流連荒亡,為諸侯憂。從流下而忘反,謂之流,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,從獸無厭謂之荒,樂酒無厭謂之亡。先王無流連之樂,荒亡之行。惟君所行也。』景公說,大戒於國,出舍於郊。於是始興發,補不足。召太師曰:『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。』蓋徵招、角招是也。其詩曰:『畜君何尤!』畜君者,好君也。」
二、背景說明與詞句註釋:
湯事葛這件事:指的在孟子縢文公篇下之第五章:「湯居毫,與葛為鄰,葛伯放而不祀,湯使人問之,……遺之牛羊。」葛,夏諸侯,嬴姓國,屬於伯爵,葛伯國即在今河南省寧陵縣。事,是侍奉。
昆夷:又作混夷,是指西戎國名。文王受命四年,也就是周正月丙子日,昆夷伐周,一日三至周的東門,文王閉門修德,而不與戰。文王雖不絕慍怒,然且使聘問,不廢交鄰之禮。
大王事獯鬻:大王,指的是周文王的祖父一一古公亶父(音,ㄉㄢˇ)。獯鬻(音,ㄒㄩㄣ ㄩˋ夏朝時稱匈奴為薰欲),堯時稱葷粥,周時稱儼狁,秦稱匈奴。
句踐事吳:句踐,越王名。周敬王二十六年,也就是西元前四九四,吳敗越師於夫椒,句踐以餘兵五千人,保棲於會稽。吳王夫差追而圍之,句踐力屈求和,卑事夫差,君臣三百人質吳,其身親為夫差前馬。後得歸,生聚教訓,卒於周元王三年,即西元前四七三年,滅吳。
樂天:樂天承命,不恃勢凌弱。朱注:「天者,理而已矣。大之字(愛)小,小之事大,皆理之當然也。自然合理,故曰樂天。」
畏天:敬畏天理,小國度德量力,以事大國。這是不敢違理,故曰畏天。
詩:指的是詩經周頌我將篇。
于時:於是。時,與是是通用。
疾:毛病、缺點。
無好小勇:無通勿,不要;小勇,個人血氣所為,感情用事。大勇則是指義理所發,為「利益」人民之大用。
夫撫劍疾視:夫,助詞。撫劍即指按劍;疾視,怒目而視。
惡敢:豈敢。
匹夫之勇:即指血氣之勇。
詩:這裡指的詩經大雅皇矣篇第四章。其詩曰:「密人不恭,敢距大邦,侵阮徂共。王赫斯怒,爰整其旅,以按徂旅,以篤周祜,以對于天下。」是贊歎周文王的大勇。
王赫斯怒:赫是發怒的氣色。文王赫然發動他的怒氣。
爰整其旅:爰,於是。整,整飭。旅,軍隊。
遏徂莒:遏,阻止。徂莒,即軍隊。
篤周祜:篤,增厚。周祜,周之福祉。
對:即揚名於天下的意思。
天降……之師:上天降生人民,特立一個君主,使他治理人民;更立一個師長,使他教導人民。
惟曰:上天的意思是說。
其助上帝:其,指君與師。上帝即上天。
寵:尊重。言君、師受上天寵異而安撫四方的百姓。
有罪……厥志:我,指君、師。惟我在,獨獨我在堅察。曷敢,何敢?厥,作「其」解。朱注:「有罪者,我得而誅之;無罪者,我得而安之。我既在此,則天下何敢有越其心志而作亂者乎?」
一人衡行:一人指的是「一人」,也就是「獨夫」,意思是說商紂。衡通橫,衡行,指紂王橫行不法。
雪宮:齊「離宮」之名。在今山東省臨淄縣東北六里處。
有人不得則非其上:有,指賢德的人,得到這種娛樂場所是常有的。任何人不能得此,則必批評其上,而表示反對;意謂君上有,而我為何沒有?故謗其上。
樂以天下:以,由。意思是說國君的快樂,是由於天下百姓皆快樂。
齊景公問於晏子:齊景公,春秋諸侯,名杵臼,在位五十八年。晏子,名嬰,為景公之宰相,有政聲。
觀於轉附朝舞:觀,遊玩。轉附、朝舞,朱注:「皆山名也。」四書釋地:「今山東諸城縣東南有琅邪山,山下有城,即其處。」
遵:循、沿。
放於琅邪:放,到達。琅邪,齊東南境上邑名,在今山東省諸城縣東南海濱琅邪山下。
何修:如何整備?
天子適諸侯曰巡狩:天子即帝王,諸侯即天子所封各國的君主。適,往。巡狩,巡視諸侯為天子所守的土地。
非無事者:朱注:「皆無有無事而空行者。」
斂而助不給:斂,收穫。給,足夠。
夏諺:夏朝的俗語。
休:美善。引申有恩惠的意思。
豫:趙注:「豫亦遊也。」朱注:「豫,樂也。」按遊亦樂,義通。
度:法度。
師行而糧食:師是軍隊。指軍隊行動,即須食用百姓的糧米。
睊睊胥讒:睊睊,音ㄐㄩㄢˋ ㄐㄩㄢˋ,側目怒視。胥,相互。讒,毀謗。
慝:心中的惡念。
方命:方。逆也。命,王命也。即逆背先王之命。
若流:如流水的無窮盡。
流連荒亡為諸侯憂:朱注:「諸侯,謂附庸之國,縣邑之長。」也就是附庸、附屬於諸侯的小國,其名不得通於天子。
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:從,隋、逐。從流下,朱注:「謂放舟隨水而下。」反同返,回頭。流,遨遊無度。
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:朱注:「從流上,謂挽舟逆水而上。」連,是古人引車而行;也就是透過縴夫拉船行舟。逆水行舟,必以多人拉縴,借名為連。
從獸無厭謂之荒:從獸,追逐野獸,謂打獵。厭通饜,飽足。荒是廢;言廢時。
樂酒無厭謂之亡:樂酒,以飲酒為樂。亡猶失;言失事。總之,流連於遊樂無度,荒亡廢時師是。
行:人的行為。
為君所行:朱注:「言先王之法,今時之弊,二者惟在君所行耳。」
大戒:焦循孟子正義說:「大修戒備,謂預備補助之事,即晏子春秋所謂『命吏計公掌之粟,籍長幼貧氓之數』是也。」
出舍於郊:國君親至郊外住宿。郊外,謂都城外不遠的地方。
興發:發放倉庫的米糧。
太師:官名,樂官之長。
蓋徵招角招:蓋,承接上文之辭。徵招角招,二樂章名。徵(音,ㄓˇ。古代五音之一。用來表示音調高低的詞。根據周禮˙春官˙大師:「皆文之以五聲:宮、商、角、徵、羽。」)。孫奭疏:「皆以招名之者,亦舜作歌以康庶事,鼓琴歌南風以阜民財之意也。」
其詩:指徵招角招的詩。按有聲韻可歌詠之文,都叫詩。下所引者,乃其中最重要的一句。
畜君何尤:(音ㄔㄨˋ),阻止的意思。君指國君。尤是過份。
好君:愛君。
三、簡要翻譯:
齊宣王問孟子說:「與鄰國交往,有好的方法嗎?」孟子回答道:「有的。惟有仁愛寬宏的人,能以大國之身分去事奉小國,所以商湯事奉葛國,文王事奉昆夷。惟有明智的人,能以小國去事奉大國。所以太王事奉獯鬻;句踐事奉吳國。以自己的大國,去事奉小國的,是順天理、不欺弱小的人;拿自己的小國去事奉大國的,是敬畏天理,不敢得罪強大的國家。順著天理的人,能保有天下;敬畏天理的人,能保全他的邦國。詩經上說:『敬畏上天的威嚴,才可以保守住天命。』就是此意。」
宣王說:「這真是太棒了!但是,寡人有個毛病,寡人喜好武勇!」孟子回答道:「請王不要喜好小勇;譬如手按著劍,怒目視人說:『那個敢抵擋我呢!』這是凡夫的小勇,只能敵對一個人。請王喜好大勇。詩經上說:『文王聽說密國無端出兵去攻打阮國,赫然震怒,於是整頓他的軍隊,阻止前往侵犯阮國的人;以鞏固周國的福祉,答謝天下人民的期望。』這是文王的大勇。文王一震怒,就安定了天下的人民。書經泰誓篇上說:『上天降生人民,為他們立一個君,為他們立一個國師。天意祇是這樣說:做君王師長的人,要幫助上帝,教化人民。將我的寵愛散於四方,有罪、無罪,都是我的責任,自有我去考察處置。天下誰敢有放縱其心志,而作亂的?』所以獨夫殷紂橫行於天下時,武王認為是自己的恥辱而滅了他,這是武王的大勇!而武王也是一發怒而安定了天下的人民。現在如果齊國的國王也一怒,而能安定天下的人民;那末,人民只恐怕王不好勇呢。」
齊宣王在行宮一一雪宮中,接見孟子。王說:「賢明的君主,也能有這遨遊宮苑的享樂嗎?」孟子回答道:「有的。不過如不能和人民同享快樂,就有人民要非議他們的君上了!不得同享快樂,而非議君上的,固然不對;但是做了百姓的君上,而不與百姓同享快樂,也是不對的啊!能以百姓的快樂為快樂的話,百姓自然也會以國君的快樂為快樂;以百姓的憂愁為憂愁的,則百姓自然也會以國君的憂愁為憂愁。樂與天下同,憂與天下同,這樣還不能稱王於天下,是從來沒有的事啊!從前齊景公問晏子道:『我想去遊轉附、朝舞,這兩座名山,再沿著海岸往南走,直到琅邪,我要怎麼做,纔能比得上先前聖王的遊觀之盛呢?』晏子答道:『這問題真是好問題了!天子往諸侯之處,叫做巡狩;巡狩,就是巡查諸侯所守的土地;諸侯朝見天子,叫做述職;述職,就是陳述自己的職務;皆是有事而出行。再就是春天察看人民耕種的農具,輔助不足的地方;秋天察看人民的收穫,而補助不能自給自足的地方百姓;夏朝的俗語說:「我們的君王不出遊,我們又怎能受到慰勞、與休息?我們得不到君王的視察,怎麼能受到救濟,補充不足?他每一次視察,都是諸侯們的模範啊!」現在不是這樣了!君出行,則興師動眾;師行需供給糧食,百姓的存糧都讓軍隊給吃光,以致於百姓沒飯吃,勞苦的士兵不能休息;這樣疾視而相怨,民於是作惡!這是違逆王命,暴虐人民,飲食無止,而難以供給,這是流連荒亡的行為,成了諸侯小國的憂患。什麼叫做「流連荒亡」呢?放船順流而下,樂而忘返,就叫做「流」;使人挽舟逆水而上,樂而忘返,就叫做「連」;追逐禽獸,沒有厭足,以致政事荒廢,就叫做「荒」;喜歡飲酒,沒有厭足,以致國家喪亡,就叫做「亡」;先王沒有流連的逸樂,荒亡的行為。先王之法,與今時之弊,這兩種情形,希望我君選擇實行。』景公聽了這些話,歡喜悅服,宣諭於全國,又出城住宿在郊外,來省視民間疾苦,於是打開倉庫,以賑濟困窮,補助不足,同時,又召了樂官來,說:『給我作一首君臣和樂的樂歌。』這首樂歌,就是流傳到現在的徵招、和角招了。那歌詞有一句說:『勸止國君的私欲,有何罪過!』因為勸止國君,就是為了愛護國君啊!」
四、結語:
從這一章,我們看到孟老夫子對於外交的主張。想想看,人君能懲小忿,則能恤小事大,以交鄰國;而且若能養大勇,則能除暴救民,以安天下,這真的是一針見血之見。齊宣王請教孟子,與鄰國相處之道,孟子排除合縱連橫之說,不與當時的外交權術之說,也不從富國強兵的內政變法說,而是就「仁、智」的發用之說來立論,這與佛法的說法,相當一致。列國之間,國土有大、有小,兵力有強、有弱,國土大,人民多,與兵力強的就是大國,反之,就是小國。鄰國相處之道,就在大小相對;能否相輔相成,這才是正道。倘若不是這樣,而是以大欺小,或以小抗大,必引起戰亂兵災,就不是保有國家與保有天下之道了。至於談到與民同樂以及大勇,這就是大智慧之展現,我們在上一講中已經談及,這裡就不再贅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