師父來看我
那已是民國七十六年十二月的陳年往事了。
那年五月底,在議會接受預算質詢結束,我揮一揮衣袖,向我服務了九年的苗栗告別,正式到新單位報到。
在苗栗服務的那段時間,承蒙長官的提攜,委予重要的職務,工作相當吃重;加上年輕氣盛,求好心切,每天的工作,東奔西跑,忙裡忙外的,相當忙碌。
這回調到台北服務,不必再舟車勞頓,心想正可以輕輕鬆鬆,過著公務員那朝九晚五的日子。沒想到忙碌的日子,沒時間生病,一旦清閒,隱藏已久的病痛,立刻來報到。
記得是一連幾天下著細雨,淋了些雨,有點發高燒。心想,小毛病,多喝開水,一個星期自然會好。大姊倒是最關心,每天都會打電話來,問我:「有沒有去看醫生?」
「有!好多了。」媽媽去世以後,大姊如母,我總是加強語氣:「差不多好了」。不過,這次也奇怪,明明五六天了,怎麼還是高燒不退,而且越來越沒有氣力。心裡有點滴咕,還是破例去診所看看,柯醫生也是我的老友,趁此聚聚。
「唉呀!您怎麼全身這麼黃?趕快去大醫院。」
「真的?」我車子也不敢回,直接聯絡正在馬偕醫院擔任住院醫師的外甥——許煥澤醫師,在他的安排下,立刻住院檢查與治療。
「您的工作很忙阿!肝臟腫成這麼大。」
「嗯,沒辦法。」
「是嚴重的酒精肝,喝很多酒是不是?」
「應酬多,沒辦法!」
「要趕快休息,同時要立刻戒酒。」
「我試試看!」
「不用試了,要命的話,就要戒酒休息。」主治醫師很權威般的下著命令,好像沒得商量。
第二天,我老家的家人都趕到醫院來看我。一大群人,我好訝異,小小的病,要勞動老家的親人,怎好意思。當我看到二姐也來了,我心中立刻難過起來。二姐從小體質就很特殊,沒辦法坐汽車,也沒辦法搭飛機、搭船,就是坐火車都會吐得不得了。因此,在我的印象中,他從沒有離開過老家——溪湖。他在家人的攙扶中,又吐又咳,很虛弱的來到病房。我一看到他,就立刻知道我現在的病情應該是很嚴重。
我強打精神,跟著家人話家常。
「很高興,難得生一場病,正好家人可以聚一聚。」
小弟永禧立刻答腔的說:「二哥的精神很好,應該很快會好起來的。」
煥澤提醒我說「二舅!記得常常數,由一到十,您數數看。」我立刻接著數,一啊,二啊,三啊,…好奇怪!為什麼要數這些?
大哥、大姊左吩咐,右吩咐;又吩咐這,吩咐那,……臨走,他們同時交代我小弟:「您住得近,要隨時叮住煥澤,請馬偕醫院給永慶最好的照顧。」
送走了家人回南部,我沒力氣的躺回病床,白色的磁磚、白色的床單,穿梭在病房走道的白衣護士,忽然間,讓人有一股不安與不祥的感覺。
躺在床上,睡也睡不著,正是百無聊賴。剛好來了一位護士,我開口問他:「小姐,一般說來我這種病,可以活多久?」
「喔!您知道了,許煥澤醫師一直叮嚀我們,不要告訴您啊;不過看您精神好,應該還可以活個七天沒問題。一般說來,猛暴型肝炎很快就會昏迷,不過十個總有一、兩個有奇蹟,活了過來。……」護士很熱心,但我已經聽不進去了。
拿起床頭的便條紙,我想到,應該留下一份遺囑。
好奇怪!一遍又一遍的,手不聽使喚,寫不出隻字片語;倒是眼淚,不必使喚,早已淚千行。
「扣、扣、扣」,我拖著疲憊的身子,門一開,是苗栗弘法院的當家師父帶著我的好友謝遠智以及許活騰醫生,拎著水果以及花,來看我。
「楊科長!知道您身體違和,上人非常擔心,特地要我們代表他老人家來看您」。
「謝謝師父,真不敢當!」
「檢查出來沒有?」
「猛暴型肝炎!」
謝遠智以及徐活騰都學醫,一聽,就知道問題很嚴重,我看得出來,他們臉上之眉尖,忽然將空氣簇成一團,很不自然。
師父看著他們,他們也將目光轉向我,大家都不知道要說甚麼才好。
還是由我打開話匣子:「不好意思勞動師父,還有您們,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。不過,想到孩子還小,有點不甘心。」
「放下!」禪慈師說,「兒孫自有兒孫福,一切放下!」
謝遠智比較瞭解我,他安慰我說:「您好幸福啊,我們都很羨慕您。」
「……」我此刻方知,欲語還休。
「您看您的同學,大部分都還只是老師,而您擔任過小學、中學、師專的老師,還轉成公務員的督學…,現在更是讓人羨慕的主管…,」後面我聽不清楚了。
「您照顧那麼多老人、精神病患;更是急難者的救星,您是吉人天相,病應該很快好起來的。」徐活騰也試著安慰著我。
是的,我的確怕死,我怕這樣年輕、又有好多抱負都還沒實現,卻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,心理實在有太多的不甘與無奈。當然比起我的同學,他們一輩子都只擔任過一種工作而已,而我有幸,能扮演這麼多的角色,此刻死掉,生命雖然不比他們長,卻是活得很「充實」,也夠了。
不甘的是做了這麼多慈善事業,老天怎麼沒看到,竟然要我這麼快就走;無奈的是吃飯喝酒,那是為了推動社政工作,不得不耳。唉!交際應酬,害死人。
「對了,師父覺光上人有交代,要我轉一句話給您。如果您的生命是屬於大家的,那您放心,佛菩薩不會讓您這麼早走;當然,如果您活著,只是為自己,那您自己的生死,就要您自己努力照顧了。」禪慈師轉達了這句話,就與好友告辭了。
這一句聽來好像懂,又叫我摸不著頭緒,意思是甚麼?
覺光法師是我敬重的出家人,人住錫在香港,我生病,勞動他老人家特地指派當家師來看我,這恩情我很感激。可是他要禪慈師轉達的這句話,是在暗示我甚麼?我身心俱疲,好生懊惱。
天色已逐漸黯淡了,十二月的天,老是灰沈沈的。
躺在病床上,百般無聊,不曉得是該寫遺書?還是如禪慈師說的「放下!」甚麼都不做,靜靜的等死。反正想寫、或做甚麼事,都了無生氣,不放下,還能怎麼辦?
記得以前媽媽常對我說:「您是天下最好的孩子。」因為這句話的鼓勵,我突破語言學習的障礙,每次的考試,也都是在前幾名,連台灣省督學課長的「甄選」我也是成績最好的。
我希望,我是樣樣第一,是「天下最好」的那一位。
現在,就要死了,我有沒有辦法也是「天下最好」的?既沒辦法活的長,最少也要死的「最好」。對了,怎麼死,才是天下最好的呢?我好奇怪,怎麼會有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。有位心理醫師就曾經說過我,「我」這人,好奇怪!
我想起媽媽,想起彰化的老家,想起台東的風沙,忽然間我想起苗栗的弘法院,每次師父從香港來,都要我陪他住在「弘法院」,參加早、晚課。
對了!「聞說阿彌陀佛,執持名號,若一日、若二日、若三日……若七日,一心不亂,其人臨命終時,阿彌陀佛與諸聖眾,現在其前……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。」晚課時,必須持誦的「佛說阿彌陀經」中的句子,怎麼這麼清晰的湧上心頭。
這是我的救命「仙丹」,我一定要趕快持誦。於是「阿彌陀佛」,「阿彌陀佛」,「阿彌陀佛」,「阿彌陀佛」,…………「阿彌陀佛」,一句佛號不能斷。
天黑了,燈也亮了起來。我一邊拿起盥洗用具,另一邊也是「阿彌陀佛」,一邊刷牙,另一邊也「阿彌陀佛」,……拿起肥皂,數著浴室四周那一塊又一塊的磁磚,嘴上的「阿彌陀佛」就是不能斷。
生病這幾天,永禧一直抽空陪在我身邊,他是學校的主任,也是被政府明令禁止的「一貫道」之「點傳師」;他是我深愛的弟弟,卻也是讓我傷腦筋的「宗教人物」。我知道自從姪兒一一昌啟往生之後,「這」對永禧的打擊很大,因而他也一心放棄校長的甄選,改投入宗教的修行,我們家人除了說他迷信之外,也真的沒有其他的法子可以遊說他改變心意。傍晚他一下班,很嚴肅的端了一杯「水」,告訴我說:「這是透過前人劭老的慈悲,向老母求來的供水,您喝了,就會好。好了以後,您要發心到佛堂講經!」我本來想罵我弟弟幾句,現在已是甚麼時代,您怎麼還是這麼執迷不悟?隨後心想,人都快死了,還計較甚麼?而我弟弟一直愛著我,很尊敬我,我既然要死了,何不讓他感受到我已然接受他的孝悌之心。所以我說:「喔!那很難得,我這就喝了它。」 喝了供水,我弟弟告訴我「心理要觀想老母」,我笑笑,也要我弟弟陪著我念念佛。我弟弟不習慣,就站在旁邊照顧我。我則繼續繞著病床念佛,累了,也唸著佛號,躺到床上去。
奇怪!是誰在幫我的頭打開?我頭部的電線怎麼會「短路」,我自己都不知道?咦,我的頭,怎麼會有電線?
我正訝異的時候,忽然間,我看到我躺在一座蓮花座上。蓮花座,三義的佛像雕刻,對了,這蓮花座應該是木頭雕的,那我躺在上面一定會被刺痛。我下意識的趕緊用手摸摸它,好奇怪,這木雕的「蓮花座」,竟然是這麼柔軟,躺在上面,舒適得無以倫比。奇怪,今天真是太奇怪了。
我看到一隻纖細的手,將「蓮花座」輕輕一轉,另一隻手竟然將我肚子的右側,拉了開來,好熟練的幫「腹中」那凌亂的電線修復。唷?甚麼時候我肚子有拉鍊,我怎麼也不知道?我想問,要怎麼開口……?
「把嘴巴張開!」我心想,到社會上教書、當公務員以來,都是我在命令人,這人怎麼那麼沒禮貌?雖想抗拒,但嘴巴還是張了開來。
「哆!哆!哆!」三聲,好清涼的水,好像洗遍全身所有的細胞,累世塵勞,化為烏有,一股感恩的心,第一次從好深好深的心靈深處,湧了出來。
「好了!您書讀得多,又熱心,好好的講經說法,普渡有緣。」
是誰?是誰?為什麼要救我?讓我看看您!我一直呼喊著。
「醒了!醒了!」我睜開眼睛,圍繞在病床四周,有忙碌的醫生護士,以及緊張的家人;病床上,早已是濕答答的,都是水。原來剛剛是「痙攣」,嚇壞了大家。
不過,我剛剛只是躺下來休息,並沒有睡啊。我叫我弟弟過來,我對他說:「我哈一口氣,您聞聞,是甚麼味道?」
「咦,好奇怪,您的嘴巴怎麼都是檀香味。」我弟弟問著我,眼睛充滿的狐疑。當他眼睛睜得大大,直看著我時,忽然對我說:「二哥!您的眼神來了。」我笑笑,不知道該如何解釋。
第二天一早,弟弟陪著我,我們兩兄弟在馬偕醫院的網球場上,打起了太極拳,我告訴我弟弟說:「不會死了,但我必須講經說法。」
學佛多年,但想起這多年的往事,我那時,是睡?是醒?我還是茫然,但我知道,不管是佛門還是一貫道的道場,我是責無旁貸的要講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