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上,我一如往常,光著腳丫,腰間綁著書包,跨過田間的小路,在青蛙、蚯蚓以及小鳥「合奏」的樂聲中,走進教室。
打開書包,跟著老師,一句一句的唸著。唸甚麼?已記不起來,只記得好盼望早點下課。
「時間阿!時間阿!請您快快走。」我這樣跟時間商量著。
咦?抬起頭來,媽媽怎麼來到教室的走廊?
我不曉得要怎麼辦,只見老師放下課本,要我們安靜地看書,他則走到走廊與媽媽說話。
糟糕!是不是我早上打了「楊勝雄」一拳,媽媽知道了。奇怪!老師還沒問,媽媽怎麼已經知道?我好擔心。
老師走進教室,要我包好書包,跟媽媽回家。
怎麼辦?老師沒罵,只要我跟媽媽回家,是甚麼一回事。
我忐忑不安的把書包包好,綁在腰上,站起來,習慣性的說老師再見,同學再見,跑到走廊,媽媽也沒吭聲,拉著我,朝操場的另一邊走道,快步走著。
「媽!怎麼了?」
「快走!您祖母往生了。」
「甚麼是往生?」
「不要說話,往生就是死了。」
我不敢再問甚麼,跟著媽媽走著,奇怪!媽媽怎麼那麼會走,讓我要小跑步才追得上。穿過市場,媽媽也沒停下腳步,還是趕著路。往常,他最喜歡逛街了,買一條魚,他可以為了一毛錢,跟人殺價,殺了半天,也殺得很不合理,我總是很不好意思的躲著。記得有一次,我跟媽媽說:「老師說,時間就是金錢,您為了一毛錢,浪費了半天,這很不划算。」
媽媽很嚴肅的告訴我:「傻孩子,您知道嗎,積沙成塔,我就是這樣一毛一毛的省下錢來,才能讓您們讀書;再說,生意人最精,不賺錢他是不會賣的……」
「走快點!又再想甚麼?您老是喜歡東想西想,連走路都不專心。」媽媽的催促,傷了我的心。媽媽是世界上最慈祥的人,不會罵我,怎麼今天連走路,都要罵我。
「孩子!等一下我要從路口跪下來,爬到您祖母的靈堂,您就跟在我後面走進去就好,您不必跪,知道嗎?」
我還弄不清為什麼,但已到了舅舅家,媽媽「哇」的大哭,跪了下來,一邊大聲的痛哭,一邊還小聲的叮嚀我「等一下走路要小心」,然後爬進我熟悉的外祖母家。到了院子,只聽到外祖母家也傳出「媽媽不要走」的哭聲。一聽,我就知道那是大舅媽的聲音。大舅媽人很好,跟媽媽老是有說有笑的,我每次到外祖母家,除了外祖母會給我「零用錢」外,大舅媽也會偷偷的塞些小錢給我,還要我不要讓媽媽知道,所以我最喜歡來外祖母家。
平常從門口走進院子,到外祖母的正廳,我連跑帶跳,用不到半分鐘,今天陪伴在媽媽的身後,忽然間覺得這院子怎麼那麼大。兩旁的龍眼樹,長得好高大,「白鷺鷥」就在樹上築巢,不曉得他們今天出去覓食了沒有?怎麼還嘰嘰喳喳的,吵個不停。不過這樣也好,鳥聲蓋住哭聲,不然媽媽那哭聲,讓人家聽到,多不好意思。
媽媽爬進了正廳,我緊跟在後,我看到大舅、二舅;大舅媽、二舅媽以及好多我認不出是誰的親友,黑壓壓的圍繞在外祖母的身邊。外祖母還是老樣子,閉著眼睛,躺在那裡,大家都在哭,媽媽說外祖母死了,不過我倒覺得他正在熟睡。媽媽翻開祖母蓋的棉被,拉起祖母的手,我也立刻以我的小手,緊緊的握著祖母粗厚的大手,不過,我習慣的「感覺」沒有了,祖母那粗厚的大手,怎麼是冰冰的,我嚇到了,「哇」的一聲,我「真」的放聲痛哭。
「阿根啊!不要讓小孩嚇到,您先帶小孩離開。」大舅子學問好,大家都聽他的,他的這一句話,就好像是一道命令。
媽媽趕緊把我抱起來,帶我到大舅媽的房間。
「傻孩子!您哭捨麼?」媽媽一直拍著我的肩膀。「都是我不好,不該在這時帶您來看外祖母。」
「哇!哇!哇!」的,我終於痛快的大哭。這哭聲,也包含在學校老師對我的責難,同學對我的歧視,以及我不想上學的委屈,全部宣洩了出來。
「您怎麼了?是不是煞到?」媽媽好焦急。
我哭了一陣,好委屈的說:「我看到媽媽哭,我就哭。」
媽媽終於放下心來,跟我說:
「我是因為媽媽死了,我很難過;您是小孩子,您有甚麼難過的?」
「媽媽的媽媽死了,您這麼難過,我好難過;以後媽媽要是死了,我會更難過。」我很奇怪,忽然間,又想了這麼多「奇怪」的念頭。
「媽媽現在又沒死,您不要難過,不要哭了!」媽媽還是一直拍著我的肩膀。
「媽媽!我求您一件事?」
「甚麼事?」媽媽的眼睛又亮了過來,看著我。從小,只要我哭,媽媽一定會跟我談條件。
「您要跟時間說,時間不能動,永遠停在這一格上。」我好慎重的提出我不哭的條件。
「為什麼?」媽媽好疑惑的看著我。
「因為時間不走,媽媽就不必死啊。」
「怎麼可能?」媽媽笑了,這是我熟悉的樣子,媽媽總是深情款款的笑著。
「不管!您要跟時間說。」我的牛脾氣又來了,媽媽一定會答應。
「傻孩子!時間是不跟人商量的。您高興的時候,時間在走;您難過的時候,時間也在走。」媽媽忽然間收起笑容,一字一句,就這樣,讓這幾句話,深深的烙入我的心中:「如果您作對了事,那時間就留住了;如果您不用功,那時間就是留住了,又有甚麼意義?」
媽媽搖了搖頭:「唉!跟您說這些,您怎麼會懂?您還太年輕了。」
我很想跟媽媽說:「我懂。」但是,半個世紀過了,媽媽也早就往生了,我卻從沒跟媽媽說出這一句話。